藩国流年回首山岳丛林雅品

我一直敬重优秀的诗歌和诗人，所以，我虽然不写诗，但我一直关注诗歌，诗歌在我的阅读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这是因为诗歌的古老性和前卫性，它孕育并催生着其他文体——戏剧、散文和小说，——我一直认为，这些文体如果没有诗歌之光的照耀，如果不去汲取诗歌的力量，就会显得苍白乏力。而在我阅读的诗歌中，周涛先生的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种震撼只有我在读T·S·艾略特的《荒原》、R·M·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休·麦克迪尔米德的《悼詹姆斯·乔伊斯》和保尔·瓦雷里的《海滨墓园》时有过。而这首长诗却处于被埋没的命运。诗歌本身所具有的力量与这种命运如此相悖，对中国诗坛来说，的确具有很深的讽刺意味。

周涛先生才情的气势是如此逼人，使他的诗歌和散文有一种气质性的排他性，这种排他性决定了对他的作品的阅读和理解需要最基本的襟怀。那是一种稀世之音，需要一种独特的时间方可传递，所以要走入他文学世界的路径也是缓慢的。但正因为如此，他的文字才能够经受住时间的打磨。假如有一个文学时间的话，我相信它是非常缓慢的。其实，只有能经受得住这种缓慢的文字才可能具有文学的生命力。只有时间能将它们缓慢地淘洗出来，缓慢地呈现其本质。

进入20世纪90年代，周涛先生只写过两首诗：《项羽》和《渔父》，这也是他作为诗人的最后两滴“英雄泪”。即使从那时算起，他也有十年不写诗了。在这十年中，他以“周涛散文”缓慢有力地涤荡中国散文。给这个陈腐而又膨胀的文体带来了新的光华，他使许多人惊叹：原来散文也可以这样写！他以“我就是章法”的武器“解放了散文”，最终使人们不得不承认他的所谓的“狂言”并非狂言。与此同时，他的诗歌并没有被散文的光华所遮蔽，而凡事皆有可能。现在是彼此辉映，相得益彰；依然在验证珀西·比希·雪莱的那句话——“诗人是未获公认的世界立法员。”

虽然如此，周涛先生在很多人那里，还只是把他仅仅作为“新边塞诗”的代表诗人而笼统的定义。其实这是不准确的。首先，这个概念的提出直到如今还没有一种坚实的理论支撑；其次，虽然这个“流派”的主要诗人都是在新疆这个地域写作的诗人，但他们的写作无论是在气质上，还是在理念、书写对象和要达到的终极目的上都是不一样的。以这种名义定义他们的诗歌可以使一些评论家感到方便，却影响了人们对周涛先生诗歌做进一步的探究和理解。因为任何先入为主地对读者的引导和对作家作品的限定都容易使人们对一个作家或诗人的作品产生“符号化”的印象。周涛先生的诗歌写作与某种旗号无关，它是独立的，自成王国。博尔赫斯说，“诗人的光荣取决于世世代代的不知名的人在他们清冷的书房里检验诗人作品时所表现的激动或冷漠”。这一点，经过时间的淘洗，已经彰显出来。

这是我在读周涛先生的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时最强烈的感受。

这首长诗自发表至今已经有17年了。这首诗共有2000行，分上、中、下三部分。它不仅是作为诗人的周涛先生的代表作，也是中国新时期诗歌创作的重要收获。即使把它纳入国际诗歌视野之中，它也是最优秀的以战争为背景、并描述和反思战争的诗歌之一。而在中国，它却因各种因素而不幸被忽略了，并因为被遮蔽而失去了其对中国诗歌的指引性意义。——也就是说，这首长诗的航标性作用在各种复杂的因素下流失了。这无疑是中国诗歌的损失。

要论证我的说法，有必要对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诗歌现状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歌就对翻译进来的西方诗歌进行了生吞活剥式的模仿和借鉴。这种模仿和借鉴的对象在当时——包括现在——都是十分有限的，就像中国的小说家都在向弗朗茨·卡夫卡、加西亚·马尔克斯、威廉·福克纳学习一样，中国诗人的学习对象也不过是迪兰·托马斯、T·S·艾略特、保尔·瓦雷里等诗人，这些西方的文学观念对新时期文学的影响虽然不容忽视，但由于它严重背离脚下的土地、诗人身处的现实、对中国文学传统的不屑——以至有意的割裂，最终导致了一种结局，那就是诗人们所赖以依存的西方其实是翻译过来的西方，是有限的、局部的西方。而对西方文化背景的肤浅了解使很多诗人只能学到一些表象的东西。有诗评者称这类诗人写作的这类诗歌为“译体诗”，我觉得是比较准确的。这种译体诗成了“既不是中国诗，也不是外国诗”的怪胎。要用这种怪胎来实现作为一个中国诗人的诗歌抱负，显然是不可能的。其实诗歌言说的困境在朦胧诗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到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这种困境已由对诗歌表象的覆盖发展成为深层次的“普遍性焦虑”，“新诗似乎被逼到了需要重新审视、重新定位、重新还原乃至寻找一种新的诗歌原则的绝境”。

而《山岳山岳丛林丛林》就是在这个时候问世的。

我认为这首长诗至少有五个方面对当时的中国诗歌创作具有引导性——

第一，它是中国的，他有引导我们向传统回归的力量，同时它又是极其现代和超前的，他的实验性和探索性远远超越了当时大多数徒具形式的“现代诗歌”。任何战争都既是残酷的，也是荒谬的，无论胜败，它都是以生命的熄灭和对世界的毁坏为代价的。长诗的第一句话就具有黑色幽默的味道，它不但奠定了全诗的基调，也有了深邃的现代感。诗人写道——

有一天，我接到一纸战争的请柬

“×月××日赶到”，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

但我马上明白了：士兵们就要开始他们的工作

那件庞大、笨重、喧闹的工程

已经在一支红铅笔下破土

他们用无数演习和操练

所铺垫的那个日子，降临了

接下来，诗人就切入了人性。在战争中，人的命运如同掌握在无理性的、幼稚的孩童手中。整个营区空了，只有“一个孩子在草丛捉蚂蚱／他不知道他在捉爸爸的命运”。

第二，它维护了现代汉语在汉语诗歌写作中的魅力。周涛先生的诗中有一种可佩的纯粹的中国诗歌的旋律和完善的持续的来自悠远的《楚辞》、《古诗源记》的声响；它有一种中国式的庄严、热烈和苦涩，他把生与死、永恒与亲切、意志与和谐很好地溶于一体。当时的很多诗歌已经伤害了汉语的尊严，部“能源革命”要求提高非化石能源的消费占比分写作已经破坏了汉语，使之堕落。

第三，它切入了中国的现实，它关注和描述的是与中国相关的一场战争，更主要的是，它体现了“自己时代历经创伤的良心（圣—琼·佩斯语）”而他关注和描述的又不仅仅是某场战争，诗人的视野是人类所有的战争。他笔下的战争是这样开始的——

好得不分你我，就总有一天算总帐

先是有点不快，后来因为一些事生气

先是不想再提起对方

后来积压的怨恨越来越深

用冷枪冷炮吵了一阵架

吵着吵着动了手，鼻子流了血

于是各自回去抄起真家伙

“你妈的，看我收拾你！”

——战争开始了

在这里，所有关于战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原来都是虚假的。但诗人并没有到此为止，他进一步揭示道——

当我和你作战时

我的心其实是愤怒而又疼痛

几乎是一边在打一边在哭

我流着泪痛击着自己的另一部分

东方——是我们共同祖母的名字

虽然诗人是以诗歌这种形式来反映战争的，但它却是如此真实。这是我读到的最诚实的诗歌，它使你仿佛身临其境——

再可爱的人死了都是丑陋的

死亡拍摄的是痛苦的瞬间，决不描绘美丽的宁静

两国军人的尸体都躺在一座山上

有的被坍塌的掩蔽部掩埋了一半

有的伏在壕沟里裸露出脊背

有的光着脚没有穿鞋

脸孔被擦伤，沾满血污和泥土……

诗人认为在所有的战争中，“只有一个声音是最真诚的，那妇人说／‘坟墓，把你里面的人还给我！’”

第四，诗人关注了人性，这首长诗是对那时大量繁殖的战争颂歌的否定，他给我们提供了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待和思考事物的方式。有一名军人的妻子的心在战争开始后就沉入了“远方那一片山岳丛林”——

旁的人想的全是一件事：受挫，还是胜利

她想的只是一个人：活着，还是死了

还有这样从容、直白、却有力量的诗句——

当兵的全是年青的情种也是伟大的禁欲主义者

只有倒霉的二班长患了梦游症

换岗时没到哨位却摸到了房东闺女的床边

他怔呆呆地在床角坐了一夜

不曾碰一下垂在床边的少女手臂

但他这样做的结果是“带着处分上了阵地再没回来”——

可怜的二班长不是英雄

他只是一个失控的梦游者

无辜的梦游者呵

你暴露了你的也是全体士兵的心思

诗人将对战争的访问定位于人性，它体现了诗歌的高度——一种终极眷注和人文关怀，——而这一高度是所有优秀诗歌的共同高度。

第五，与当时很多以把诗歌写得看不懂为能事的诗人不同，这首长诗没有设置任何有碍读者进入和理解它的障碍，一扫当时晦涩玄奥的诗风。从诗中可以感觉到诗人的创作状态是无功利的，十分松弛的，他举重若轻，时而舒缓，时而 恣肆，语言朴素简洁，又充满智慧和艺术想象力，其诗意、思想性与纯熟的驾驭文字的功力高度地和谐统一。在人性这一精神高度的统筹下，诗人采用了散点透视法，它可以写他所见到的一切，但这一切莫不与战争相关，使全诗如一幅巨型的战争油画。由于是散点透视，画中涵纳了无数个空间，每一个空间中都包含了诗人对生命和存在的思考。画面的层次感十分丰富，但毫无散乱之感。

读者可能无法想象，一首以战争为题材的诗歌居然可以包罗万象，他写了战争场面的残酷、士兵们的各种各样的心态、探视战俘、等级森严的战死者的陵园、名将之子等等与战争有关的方面；他还用不少笔墨写了看似与战争无关的事物：比如一只白色的狗、一只小鸟，等等。对于掌握了生活真谛的人来说，这些事物比对枪林弹雨的描写更具震撼力。它映衬了战争。它还反映了战争和人的真实的状态，他没有作任何脸谱化的处理。凡是读过这首诗的人都不可能忘记作者在前线养过的一只小鸟——它本身和它被眷养的方式及其最终的命运都具有丰富的隐喻性。它好斗，来自战区，但因久居笼中，最后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变成了一只长着翅膀的跳鼠。在这里，剥夺自由和生命的不仅仅是战争，也会是爱。无法赢得自由的生命——即以飞翔为生存方式的生命，那么，生命就会变成其拥有者的负担。

诗中还有许许多多的色彩——鲜血的颜色，死亡了的面孔的颜色，天空和乌云的颜色，草木和花朵的颜色，被硝烟染黑的军装的颜色，历经了战火却被大雨洗刷得没有痕迹的大地的颜色。诗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炮火的、子弹的、雷声、风雨声、歌声、呻吟声、诗人自己发出的听来十分过瘾的骂人声，还有“把头钻进翅下的眠鸟挪动双爪的声音／无数昆虫在墙角清点金币和首饰的声音”。战争的世界还是世界，但从这些声音里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不仅是有着国界的世界，它也是所有生命——包括睡梦中的小鸟和无眠的昆虫——的世界。除了战争，这世界上还有无数美好的或庞大或微小的生命在一起呼吸和倾诉。也因为他们，人类会心怀浪漫和热爱，会写下令人怦然心动的诗篇。而只有这些诗篇能够修复和安慰战争带给人类心灵的伤害。

在周涛先生为这首最终未能问世的长诗的单行本写的后记中，我们知道他创作这首诗是从1984年开始的，完成于1986年11月，“断断续续三年”，虽然“实际写了大概也就三十天”，但其中却透露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他至少是对当时的诗歌写作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我们知道，他的写作绝大多数都是一种一气呵成的、才情式的写作，而他在三年间写这首诗一定倾注了他对诗歌的全部理解，并期望最大可能地实现自己的诗歌抱负。至少，他期望诗歌的权威性能够得到认同。但结果刚好相反，诗歌权威性的认定从那时起就是没有标准的。最终，这位优秀的诗人不得不在时隔多年以后对中国新诗发出“十三问”，不得不喟叹“亲爱的诗坛离我越来越远了”。是的，如果一部峰峦性的作品耸立在那里却被人漠视，这是很可笑的。它至少标志着诗歌界最基本的评判标准和良知的丧失。我私下里认为，这正是诗人周涛离开诗坛转入散文写作的原因。

而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复杂的。首先，诗人的写作是从良知出发的，作为一首对尚在进行的战争进行人性追问的长诗，它的问世有不合时宜的成分。其次，周涛先生作为一名寄身于边陲军营的诗人，很多人首先把他看作一名军旅诗人，再把他看作是一名西部诗人，虽然他当时已经诗名远扬，但毕竟远离“话语中心”，所以并没有引起诗歌界的关注。第三，他的写作从来都是与时尚无关的，他的诗歌是雄健的、明朗的，一点也不“朦胧”，也没有那种所谓的“现代感”——而“朦胧”是当时诗歌的时尚，“现代”则被很多人认为是诗歌存活的氧气。它在无意中应和了济慈的诗观——“诗人应该自然地写出诗来，仿佛树上长出叶子来一样”。还有一点，那就是这首诗的上篇先是发表在1986年的《边塞》上的，修改后和中篇一起发表在《昆仑》1987年第一期，下篇则发表于《中国西部文学》。而这部长诗的单行本又因某种非文学因素在开机印刷前拆版了。1992年和2002年虽然分别在《周涛自选集》和诗选集《英雄泪》中收入过，但印数很少。也就是说，它在发表时就被肢解了——并且是双重的肢解：它不是由同一家刊物同时推出的，而是由三家刊物在不同的时间里分别发表的；再加之这三家刊物有一家是军内的，有两家是新疆的，它们的影响都非常有限，这无疑影响了它的传播和读者对它的理解。

因为任何假设都是无用的，所以我不想对这首诗歌在十多年前的命运作什么假设。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早就说过，诗歌要被诅咒，诗人要被放逐，所以我只是不希望诗歌被诗歌所诅咒，诗人被诗人所放逐。

最后，我只是想说，这是一部全景式的具有史诗风格的优秀的作品，它是一部有着多声部的奏鸣和美妙深沉的和声的交响乐，它自诞生之日起，就兀立于单调而混乱的诗坛，也许是走得太快太远了，所以不适合于当时甚至现在——而只适合在未来去聆听。所以，我最后还可以肯定地说，我在17年后重读《山岳山岳丛林丛林》觉得它是中国新时期诗歌的山岳丛林，在若干年后，如果你有幸读到这首诗，我相信它依然是汉语诗歌的山岳丛林。

共 5417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中国的诗歌走过了漫长的历史，诗经、楚辞、汉赋、乐府、古体诗、以及各类格律诗词和古典民歌，其实这些诗歌种类都是一脉相承和不可分割的，都是诗歌发展的阶段性产物。但诗歌发展到上世纪初，我们可以发现很多现代诗总是有一种被翻译的味道，与国学割裂，成为文学上的怪胎，也就是所谓的“译体诗”，有的甚至晦涩蒙昧，不知所云，像徐志摩这样的杰出诗人是不多见的。建国以后，诗歌基本上为政治服务，远离人性，远离传统，有的诗人尽管手法娴熟却鲜有价值。在这种背景下，周涛先生的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应运而生，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应该是一种大胆的、石破天惊之举。诚如作者所说，它是中国的，他回归传统却又现代超前，传承古典于无形；他切入现实却又高于现实，他描述中国的战争而视野却是人类的所有征战；更主要的是，他否定了当时趋之若鹜的对战争的歌颂，关注人性，体现了一个文学性的哲人对人类苦难的终极关怀，正像作者引用的那经典的一句:“只有一个声音是最真诚的，那妇人说／‘坟墓，把你里面的人还给我！’”本篇赏析使中国诗歌史上的一篇由于不合时宜的非主流而几乎被湮灭的经典之作重现于读者面前，虽不敢说居功至伟，但至少是功不可没。编者是一个不懂诗歌的人，尽管也断断续续地品读过各时代的中外诗歌，但远未登堂入室，此文实感如履薄冰，不当之处还望海涵。在此问好卢一萍，期待精彩继续。【：鸿渐于陵】【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42412】

1楼文友：201 - 19:19:22 流年，是红笺小字中永不褪色的诗篇，一行又一行，长句复短句。

流年，有着风吹不散的醉意；更有着花香不过的情心。流年，有四季风景中最瑰丽的笔墨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你的精彩呈现。 我没有个性，所以不签名。

2楼文友：201 - 14:1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